周國平散文閲讀精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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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的滋味 篇一

人生有許多時光是在等中度過的。

有千百種等,等有千百種滋味。

等的滋味,最是一言難盡。

我不喜歡一切等。

無論所等的是好事,壞事,好壞未卜之事,不好不壞之事,等總是無可奈何的。

等的時候,一顆心懸着,這滋味不好受。

就算等的是幸福吧,等本身卻説不上幸福。

想像中的幸福愈誘人,等的時光愈難捱。

例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自是一件美事,可是,性急的情人大約都像《西廂記》裏那一對兒,“自從那日初時,想月華,捱一刻似一夏。

”只恨柳梢日輪下得遲,月影上得慢。

第一次幽會,張生等鶯鶯,忽而倚門翹望,忽而卧牀哀歎,心中無端猜度佳人來也不來,一會兒怨,一會兒諒,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委實慘不忍睹。

我相信鶯鶯就不至於這麼慘。

幽會前等的一方要比赴的一方更受煎熬,就像惜別後留的一方要比走的一方更覺淒涼一樣。

那赴的走的多少是主動的,這等的留的卻完全是被動的。

赴的未到,等的人面對的是靜止的時間。

走的去了,留的人面對的是空虛的空間。

等的可怕,在於等的人對於所等的事完全不能支配,對於其他的事又完全沒有心思,因而被迫處在無所事事的狀態。

有所期待使人興奮,無所事事又使人無聊,等便是混合了興奮和無聊的一種心境。

隨着等的時間延長,興奮轉成疲勞,無聊的心境就會佔據優勢。

如果佳人始終不來,才子只要不是愁得竟吊死在那棵柳樹上,恐怕就只有在月下伸懶腰打呵欠的份了。

人等好事嫌姍姍來遲,等壞事同樣也缺乏耐心。

沒有誰願意等壞事,壞事而要等,是因為在劫難逃,實出於不得已。

不過,既然在劫難逃,一般人的心理便是寧肯早點了結,不願無謂拖延。

假如我們所愛的一位親人患了必死之症,我們當然懼怕那結局的到來。

可是,再大的恐懼也不能消除久等的無聊。

在《戰爭與和平》中,娜塔莎一邊守護着彌留之際的安德列,一邊在編一隻襪子。

她愛安德列勝於世上的一切,但她仍然不能除了等心上人死之外什麼事也不做。

一個人在等自己的死時會不會無聊呢?這大約首先要看有無足夠的精力。

比較恰當的例子是死刑犯,我揣摩他們只要離刑期還有一段日子,就不可能一門心思只想着那顆致命的子彈。

恐懼如同一切強烈的情緒一樣難以持久,久了會麻痺,會出現間歇。

一旦試圖做點什麼事填充這間歇,陣痛般發作的恐懼又會起來破壞任何積極的念頭。

一事不做地坐等一個註定的災難發生,這種等實在荒謬,與之相比,災難本身反倒顯得比較好忍受一些了。

無論等好事還是等壞事,所等的那個結果是明確的。

如果所等的結果對於我們關係重大,但吉凶未卜,則又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這時我們宛如等候判決,心中焦慮不安。

焦慮實際上是由彼此對立的情緒糾結而成,其中既有對好結果的盼望,又有對壞結果的憂懼。

一顆心不僅懸在半空,而且七上八下,大受顛簸之苦。

説來可憐,我們自幼及長,從做學生時的大小考試,到畢業後的就業、定級、升遷、出洋等等,一生中不知要過多少關口,等候判決的滋味真沒有少嘗。

當然,一個人如果有足夠的悟性,就遲早會看淡浮世功名,不再把自己放在這個等候判決的位置上。

但是,若非修煉到類似涅的境界,恐怕就總有一些事情的結局是我們不能無動於衷的。

此刻某機關正在研究給不給我加薪,我可以一哂置之。

此刻某醫院正在給我的妻子動剖腹產手術,我還能這麼豁達嗎?到產科手術室門外去看看等候在那裏的丈夫們的冷峻臉色,我們就知道等候命運判決是多麼令人心焦的經歷了。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們難免會走到某幾扇陌生的門前等候開啟,那心情便接近於等在產科手術室門前的丈夫們的心情。

不過,我們一生中最經常等候的地方不是門前,而是窗前。

那是一些非常窄小的小窗口,有形的或無形的,分佈於商店、銀行、車站、醫院等與生計有關的場所,以及辦理種種煩瑣手續的機關衙門。

我們為了生存,不得不耐着性子,排着隊,緩慢地向它們挪動,然後屈辱地側轉頭顱,以便能夠把我們的視線、手和手中的鈔票或申請遞進那個窄洞裏,又摸索着取出我們所需要的票據文件等等。

這類小窗口常常無緣無故關閉,好在我們的忍耐力磨鍊得非常發達,已經習慣於默默地無止境地等待了。

等在命運之門前面,等的是生死存亡,其心情是焦慮,但不乏悲壯感。

等在生計之窗前面,等的是柴米油鹽,其心情是煩躁,摻和着屈辱感。

前一種等,因為結局事關重大,不易感到無聊。

然而,如果我們的悟性足以平息焦慮,那麼,在超脱中會體味一種看破人生的大無聊。

後一種等,因為對象平凡瑣碎,極易感到無聊,但往往是一種習以為常的小無聊。

説起等的無聊,恐怕沒有比逆旅中的迫不得已的羈留更甚的了。

所謂旅人之愁,除離愁、鄉愁外,更多的成分是百無聊賴的'閒愁。

譬如,由於交通中斷,不期然被耽擱在旅途某個荒村野店,通車無期,舉目無親,此情此境中的煩悶真是難以形容。

但是,若把人生比作-逆旅,我們便會發現,途中耽擱實在是人生的尋常遭際。

我們向理想生活進發,因了種種必然的限制和偶然的變故,或早或遲在途中某一個點上停了下來。

我們相信這是暫時的,總在等着重新上路,希望有一天能過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殊不料就在這個點上永遠停住了。

有些人漸漸變得實際,心安理得地在這個點上安排自己的生活。

有些人仍然等啊等,歲月無情,到頭來悲歎自己被耽誤了一輩子。

那麼,倘若生活中沒有等,又怎麼樣呢?在説了等這麼多壞話之後,我忽然想起等的種種好處,不禁為我的忘恩負義汗顏。

我曾經在一個農場生活了一年半。

那是湖中的一個孤島,四周只見茫茫湖水,不見人煙。

我們在島上種水稻,過着極其單調的生活。

使我終於忍受住這單調生活的正是等--等信。

每天我是懷着怎樣殷切的心情等送信人到來的時刻呵,我彷彿就是為這個時刻活着的,儘管等常常落空,但是等本身就為一天的生活提供了色彩和意義。

我曾經在一間地下室裏住了好幾年。

日復一日,只有我一個人。

當我伏案讀書寫作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在等--等敲門聲。

我期待我的同類訪問我,這期待使我感到我還生活在人間,地面上的陽光也有我一份。

我不怕讀書寫作被打斷,因為無需來訪者,極度的寂寞早已把它們打斷一次又一次了。

不管等多麼需要耐心,人生中還是有許多值得等的事情的:等冬夜裏情人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等載着久別好友的列車緩緩進站,等第一個孩子出生,等孩子咿呀學語偶然喊出一聲爸爸後再喊第二第三聲,等第一部作品發表,等作品發表後讀者的反響和共鳴……

可以沒有愛情,但如果沒有對愛情的憧憬,哪裏還有青春?可以沒有理解,但如果沒有對理解的期待,哪裏還有創造?可以沒有所等的一切,但如果沒有等,哪裏還有人生?活着總得等待什麼,哪怕是等待戈多。

有人問貝克特,戈多究竟代表什麼,他回答道:“我要是知道,早在劇中説出來了。

”事實上,我們一生都在等待自己也不知道的什麼,生活就在這等待中展開並且獲得了理由。

等的滋味不免無聊,然而,一無所等的生活更加無聊。

不,一無所等是不可能的。

即使在一無所等的時候,我們還是在等,等那個有所等的時刻到來。

一個人到了連這樣的等也沒有的地步,就非自殺不可。

所以,始終不出場的戈多先生實在是人生舞台的主角,沒有他,人生這場戲是演不下去的。

人生惟一有把握不會落空的等是等那必然到來的死。

但是,人人都似乎忘了這一點而在等着別的什麼,甚至死到臨頭仍執迷不悟。

我對這種情形感到悲哀又感到滿意。

懷疑一切高調 篇二

文/周國平

每當我接到一張寫滿各種頭銜的名片,我就驚愕自己又結識了一個精力超常的人,並且永遠斷絕了再見這個人的念頭。

我的生活中沒有這樣的目標,例如成為教授、院士或者議員、部長。

那些為這類目標奮鬥的人,無論他們為挫折而焦慮,還是為成功而欣喜,我從他們身上都聞到同一種氣味,這種氣味使我不能忍受和他們在一起呆上三分鐘。

我在兩種人面前最剋制不住傲氣,一是功名利祿之徒,二是自以為是之輩。

對於那些在言行中表現出大使命感的人,我懷有本能的反感,一律敬而遠之。

據我分析,他們基本上屬於兩類人,一是尚未得逞的精神暴君,另一是有強烈角色感的社會戲子。

和他們打交道,只會使我感到疲勞和無聊。

在我看來,真正的使命感無非對自己選定並且正在從事的工作的一種熱愛罷了。

遇見這樣的人,我的血緣本能就會把他們認作我的親兄弟。

我本能地懷疑一切高調,不相信其背後有真實的激情。

周國平散文精選【3】

周國平散文 篇三

人分兩種,一種人有往事,另一種人沒有往事。

有往事的人愛生命,對時光流逝無比痛惜,因而懷着一種特別的愛意,把自己所經歷的一切珍藏在心靈的穀倉裏。

世上什麼不是往事呢?此刻我所看到、聽到、經歷到的一切,無不轉瞬即逝,成為往事。所以,珍惜往事的人便滿懷愛憐地注視一切,注視即將被收割的麥田,正在落葉的樹,最後開放的花朵,大路上邊走邊衰老的行人。這種對萬物的依依惜別之情是愛的至深源泉。由於這愛,一個人才會真正用心在看,在聽,在生活。

是的,只有珍惜往事的人才真正在生活。

沒有往事的人對時光流逝毫不在乎,這種麻木使他輕慢萬物,凡經歷的一切都如過眼煙雲,隨風飄散,什麼也留不下。他根本沒有想到要留下。他只是貌似在看、在聽、在生活罷了,實際上早已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珍惜往事的人也一定有一顆温柔愛人的心。

當我們的親人遠行或故世之後,我們會不由自主地百般追念他們的好處,悔恨自己的疏忽和過錯。然而,事實上,即使尚未生離死別,我們所愛的人何嘗不是在時時刻刻離我們而去呢?

浩渺宇宙間,任何一個生靈的降生都是偶然的,離去卻是必然的;一個生靈與另一個生靈的相遇總是千載一瞬,分別卻是萬劫不復。説到底,誰和誰不同是這空空世界裏的天涯淪落人?

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你已經習慣了和你所愛的人的相處,彷彿日子會這樣無限延續下去。忽然有一天,你心頭一驚,想起時光在飛快流逝,正無可挽回地把你、你所愛的人以及你們共同擁有的一切帶走。於是,你心中升起一股柔情,想要保護你的愛人免遭時光劫掠。你還深切感到,平凡生活中這些最簡單的幸福也是多麼寶貴,有着稍縱即逝的驚人的美……

人是怎樣獲得一個靈魂的?

通過往事。

正是被親切愛撫着的無數往事使靈魂有了深度和廣度,造就了一個豐滿的靈魂。在這樣一個靈魂中,一切往事都繼續活着:從前的露珠在繼續閃光,某個黑夜裏飄來的歌聲在繼續迴盪,曾經醉過的酒在繼續芳香,早已死去的親人在繼續對你説話……你透過活着的往事看世界,世界別具魅力。活着的往事--這是靈魂之所以具有孕育力和創造力的祕密所在。

在一切往事中,童年佔據着最重要的篇章。童年是靈魂生長的源頭。我甚至要説,靈魂無非就是一顆成熟了的童心,因為成熟而不會再失去。聖埃克蘇佩裏創作的童話中的小王子説得好:“使沙漠顯得美麗的,是它在什麼地方藏着一口水井。”我相信童年就是人生沙漠中的這樣一口水井。始終攜帶着童年走人生之路的人是幸福的,由於心中藏着永不枯竭的愛的源泉,最荒涼的沙漠也化作了美麗的風景。

“上帝創造了鄉村,人類創造了城市。”這是英國詩人庫柏的詩句。我要補充説:在鄉村中,時間保持着上帝創造時的形態,它是歲月和光陰;在城市裏,時間卻被抽象成了日曆和數字。

在城市裏,光陰是停滯的。城市沒有季節,它的春天沒有融雪和歸來的候鳥,秋天沒有落葉和收割的莊稼。只有敏感到時光流逝的人才有往事,可是,城裏人整年被各種建築物包圍着,他對季節變化和歲月交替會有什麼敏鋭的感覺呢?

何況在現代商業社會中,人們活得愈來愈匆忙,哪裏有工夫去注意草木發芽、樹葉飄落這種小事!哪裏有閒心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心靈感受!時間就是金錢,生活被簡化為儘快地賺錢和花錢。沉思未免奢侈,回味往事簡直是浪費。一個古怪的矛盾:生活節奏加快了,然而沒有生活。天天爭分奪秒,歲歲年華虛度,到頭來發現一輩子真短。怎麼會不短呢?沒有值得回憶的往事,一眼就望到了頭。

就在這樣一個愈來愈沒有往事的世界上,一個珍惜往事的人悄悄寫下了她對往事的懷念。這是一些太細小的往事,就像她念念不忘的小花、甲蟲、田野上的炊煙、井台上的綠苔一樣細小。可是,在她心目中,被時光帶來又帶走的一切都是造物主寫給人間的情書,她用情人的目光從其中讀出了無窮的意味,並把它們珍藏在忠貞的心中。

這就是擺在你們面前的這本《人間情書》。你們將會發現,我的序中的許多話都是藍藍説過的,我只是稍作概括罷了。

藍藍上過大學,出過詩集,但我覺得她始終只是個鄉下孩子。她的這本散文集也好像是鄉村田埂邊的一朵小小的野花,在温室鮮花成為時髦禮品的今天也許是很不起眼的。但是,我相信,一定會有讀者喜歡它,並且想起泰戈爾的着名詩句——

“我的主,你的世紀,一個接着一個,來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

周國平散文 篇四

人生有許多時光是在等中度過的。有千百種等,等有千百種滋味。等的滋味,最是一言難盡。

我不喜歡一切等。無論所等的是好事,壞事,好壞未卜之事,不好不壞之事,等總是無可奈何的。等的時候,一顆心懸着,這滋味不好受。

就算等的是幸福吧,等本身卻説不上幸福。想像中的幸福愈誘人,等的時光愈難捱。例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自是一件美事,可是,性急的情人大約都像《西廂記》裏那一對兒,自從那日初時,想月華,捱一刻似一夏。只恨柳梢日輪下得遲,月影上得慢。第一次幽會,張生等鶯鶯,忽而倚門翹望,忽而卧牀哀歎,心中無端猜度佳人來也不來,一會兒怨,一會兒諒,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樣委實慘不忍睹。我相信鶯鶯就不至於這麼慘。幽會前等的一方要比赴的一方更受煎熬,就像惜別後留的一方要比走的一方更覺淒涼一樣。那赴的走的多少是主動的,這等的留的卻完全是被動的。赴的未到,等的人面對的是靜止的時間。走的去了,留的人面對的是空虛的空間。等的可怕,在於等的人對於所等的事完全不能支配,對於其他的事又完全沒有心思,因而被迫處在無所事事的狀態。有所期待使人興奮,無所事事又使人無聊,等便是混合了興奮和無聊的一種心境。隨着等的時間延長,興奮轉成疲勞,無聊的心境就會佔據優勢。如果佳人始終不來,才子只要不是愁得竟吊死在那棵柳樹上,恐怕就只有在月下伸懶腰打呵欠的份了。

人等好事嫌姍姍來遲,等壞事同樣也缺乏耐心。沒有誰願意等壞事,壞事而要等,是因為在劫難逃,實出於不得已。不過,既然在劫難逃,一般人的心理便是寧肯早點了結,不願無謂拖延。假如我們所)(愛的一位親人患了必死之症,我們當然懼怕那結局的到來。可是,再大的恐懼也不能消除久等的無聊。在《戰爭與和平》中,娜塔莎一邊守護着彌留之際的安德列,一邊在編一隻襪子。她愛安德列勝於世上的一切,但她仍然不能除了等心上人死之外什麼事也不做。一個人在等自己的死時會不會無聊呢?這大約首先要看有無足夠的精力。比較恰當的例子是死刑犯,我揣摩他們只要離刑期還有一段日子,就不可能一門心思只想着那顆致命的子彈。恐懼如同一切強烈的'情緒一樣難以持久,久了會麻痺,會出現間歇。一旦試圖做點什麼事填充這間歇,陣痛般發作的恐懼又會起來破壞任何積極的念頭。一事不做地坐等一個註定的災難發生,這種等實在荒謬,與之相比,災難本身反倒顯得比較好忍受一些了。

無論等好事還是等壞事,所等的那個結果是明確的。如果所等的結果對於我們關係重大,但吉凶未卜,則又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這時我們宛如等候判決,心中焦慮不安。焦慮實際上是由彼此對立的情緒糾結而成,其中既有對好結果的盼望,又有對壞結果的憂懼。一顆心不僅懸在半空,而且七上八下,大受顛簸之苦。説來可憐,我們自幼及長,從做學生時的大小考試,到畢業後的就業、定級、升遷、出洋等等,一生中不知要過多少關口,等候判決的滋味真沒有少嘗。當然,一個人如果有足夠的悟性,就遲早會看淡浮世功名,不再把自己放在這個等候判決的位置上。但是,若非修煉到類似涅的境界,恐怕就總有一些事情的結局是我們不能無動於衷的。此刻某機關正在研究給不給我加薪,我可以一哂置之。此刻某醫院正在給我的妻子動剖腹產手術,我還能這麼豁達嗎?到產科手術室門外去看看等候在那裏的丈夫們的冷峻臉色,我們就知道等候命運判決是多麼令人心焦的經歷了。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們難免會走到某幾扇陌生的門前等候開啟,那心情便接近於等在產科手術室門前的丈夫們的心情。

不過,我們一生中最經常等候的地方不是門前,而是窗前。那是一些非常窄小的小窗口,有形的或無形的,分佈於商店、銀行、車站、醫院等與生計有關的場所,以及辦理種種煩瑣手續的機關衙門。我們為了生存,不得不耐着性子,排着隊,緩慢地向它們挪動,然後屈辱地側轉頭顱,以便能夠把我們的視線、手和手中的鈔票或申請遞進那個窄洞裏,又摸索着取出我們所需要的票據文件等等。這類小窗口常常無緣無故關閉,好在我們的忍耐力磨鍊得非常發達,已經習慣於默默地無止境地等待了。

等在命運之門前面,等的是生死存亡,其心情是焦慮,但不乏悲壯感。等在生計之窗前面,等的是柴米油鹽,其心情是煩躁,摻和着屈辱感。前一種等,因為結局事關重大,不易感到無聊。然而,如果我們的悟性足以平息焦慮,那麼,在超脱中會體味一種看破人生的大無聊。後一種等,因為對象平凡瑣碎,極易感到無聊,但往往是一種習以為常的小無聊。

説起等的無聊,恐怕沒有比逆旅中的迫不得已的羈留更甚的了。所謂旅人之愁,除離愁、鄉愁外,更多的成分是百無聊賴的閒愁。譬如,由於交通中斷,不期然被耽擱在旅途某個荒村野店,通車無期,舉目無親,此情此境中的煩悶真是難以形容。但是,若把人生比作-逆旅,我們便會發現,途中耽擱實在是人生的尋常遭際。我們向理想生活進發,因了種種必然的限制和偶然的變故,或早或遲在途中某一個點上停了下來。我們相信這是暫時的,總在等着重新上路,希望有一天能過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殊不料就在這個點上永遠停住了。有些人漸漸變得實際,心安理得地在這個點上安排自己的生活。有些人仍然等啊等,歲月無情,到頭來悲歎自己被耽誤了一輩子。

那麼,倘若生活中沒有等,又怎麼樣呢?在説了等這麼多壞話之後,我忽然想起等的種種好處,不禁為我的忘恩負義汗顏。

我曾經在一個農場生活了一年半。那是湖中的一個孤島,四周只見茫茫湖水,不見人煙。我們在島上種水稻,過着極其單調的生活。使我終於忍受住這單調生活的正是等--等信。每天我是懷着怎樣殷切的心情等送信人到來的時刻呵,我彷彿就是為這個時刻活着的,儘管等常常落空,但是等本身就為一天的生活提供了色彩和意義。

我曾經在一間地下室裏住了好幾年。日復一日,只有我一個人。當我伏案讀書寫作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在等--等敲門聲。我期待我的同類訪問我,這期待使我感到我還生活在人間,地面上的陽光也有我一份。我不怕讀書寫作被打斷,因為無需來訪者,極度的寂寞早已把它們打斷一次又一次了。

不管等多麼需要耐心,人生中還是有許多值得等的事情的:等冬夜裏情人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等載着久別好友的列車緩緩進站,等第一個孩子出生,等孩子咿呀學語偶然喊出一聲爸爸後再喊第二第三聲,等第一部作品發表,等作品發表後讀者的反響和共鳴

可以沒有愛情,但如果沒有對愛情的憧憬,哪裏還有青春?可以沒有理解,但如果沒有對理解的期待,哪裏還有創造?可以沒有所等的一切,但如果沒有等,哪裏還有人生?活着總得等待什麼,哪怕是等待戈多。有人問貝克特,戈多究竟代表什麼,他回答道:我要是知道,早在劇中説出來了。事實上,我們一生都在等待自己也不知道的什麼,生活就在這等待中展開並且獲得了理由。等的滋味不免無聊,然而,一無所等的生活更加無聊。不,一無所等是不可能的。即使在一無所等的時候,我們還是在等,等那個有所等的時刻到來。一個人到了連這樣的等也沒有的地步,就非自殺不可。所以,始終不出場的戈多先生實在是人生舞台的主角,沒有他,人生這場戲是演不下去的。

人生惟一有把握不會落空的等是等那必然到來的死。但是,人人都似乎忘了這一點而在等着別的什麼,甚至死到臨頭仍執迷不悟。我對這種情形感到悲哀又感到滿意。

周國平散文精選【3】不佔有 篇五

所謂對人生持佔有的態度,倒未必專指那種唯利是圖、貪得無厭的行徑。

據我的理解,凡是過於看重人生的成敗、榮辱、福禍、得失,視成功和幸福為人生第一要義和至高目標者,即可歸入此列。

因為這樣做實質上就是把人生看成了一種佔有物,必欲向之獲取最大效益而後快。

但人生是佔有不了的。

毋寧説,它是僥倖落到我們手上的一件暫時的禮物,我們遲早要把它交還。

我們寧願懷着從容閒適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讓過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佔有了我們,使我們不再有玩味的心情。

在人生中還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凌駕於一切成敗福禍之上的豁達胸懷。

在終極的意義上,人世間的成功和失敗,幸福和災難,都只是過眼煙雲,彼此並無實質的區別。

當我們這樣想時,我們和我們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個距離,反而和我們的真實人生貼得更緊了,這真實人生就是?種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豐富的人生閲歷和體驗。

一般來説,人的天性是習慣於得到,而不習慣於失去的。

呱呱墜地,我們首先得到了生命。

自此以後,我們不斷地得到:從父母得到衣食、玩具、愛和撫育,從社會得到職業的訓練和文化的培養。

長大成人以後,我們靠着自然的傾向和自己的努力繼續得到:得到愛情、配偶和孩子,得到金錢、財產、名譽、地位,得到事業的成功和社會的承認,如此等等。

當然,有得必有失,我們在得到的過程中也確實不同程度地經歷了失去。

但是,我們比較容易把得到看作是應該的,正常的,把失去看作是不應該的,不正常的。

所以,每有失去,仍不免感到委屈。

所失愈多愈大,就愈委屈。

我們暗暗下決心要重新獲得,以補償所失。

在我們心中的藍圖上,人生之路彷彿是由一系列的獲得勾畫出來的,而失去則是必須塗抹掉的筆誤。

總之,不管失去是一種多麼頻繁的現象,我們對它反正不習慣。

道理本來很簡單:失去當然也是人生的正常現象。

整個人生是一個不斷地得而復失的過程,就其最終結果看,失去反比得到更為本質。

周國平散文精選【2】簡 單 篇六

在五光十色的現代世界中,讓我們記住一個古老的真理:活得簡單才能活得自由。

自古以來,一切賢哲都主張過一種簡樸的生活,以便不為物役,保持精神的自由。

事實上,一個人為維持生存和健康所需要的物品並不多,超乎此的屬於奢侈品。

它們固然提供享受,但更強求服務,反而成了一種奴役。

現代人是活得愈來愈複雜了,結果得到許多享受,卻並不幸福,擁有許多方便,卻並不自由。

如果一個人太看重物質享受,就必然要付出精神上的代價。

人的肉體需要是很有限的,無非是温飽,超於此的便是奢侈,而人要奢侈起來卻是沒有盡頭的。

温飽是自然的需要,奢侈的慾望則是不斷膨脹的市場刺激起來的。

富了總可以更富,事實上也必定有人比你富,於是你永遠不會滿足,不得不去掙越來越多的錢。

這樣,賺錢便成了你的唯一目的。

即使你是畫家,你哪裏還顧得上真正的藝術追求;即使你是學者,你哪裏還會在乎科學的良心?

仔細想一想,我們便會發現,人的肉體需要是有被它的生理構造所決定的極限的,因而由這種需要的滿足而獲得的純粹肉體性質的快感差不多是千古不變的,無非是食色温飽健康之類。

殷紂王“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但他自己只有一隻普通的胃。

秦始皇築阿房宮,“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但他自己只有五尺之軀。

多麼熱烈的美食家,他的朵頤之快也必須有間歇,否則會消化不良。

多麼勤奮的登徒子,他的牀笫之樂也必須有節制,否則會腎虛。

每一種生理慾望都是會饜足的,並且嚴格地遵循着過猶不足的法則。

山珍海味,揮金如土,更多的是擺闊氣。

藏嬌納妾,美女如雲,更多的是圖虛榮。

萬貫家財帶來的最大快樂並非直接的物質享受,而是守財奴清點財產時的那份欣喜,敗家子揮霍財產時的那份痛快。

凡此種種,都已經超出生理滿足的範圍了,但稱它們為精神享受未免肉麻,它們至多隻是一種心理滿足罷了。

一切奢侈品都給精神活動帶來不便。

人活世上,有時難免要有求於人和違心做事。

但是,我相信,一個人只要肯約束自己的貪慾,滿足於過比較簡單的生活,就可以把這些減少到最低限度。

遠離這些麻煩的交際和成功,實在算不得什麼損失,反而受益無窮。

我們因此獲得了好心情和好光陰,可以把它們奉獻給自己真正喜歡的人,真正感興趣的事,而首先是奉獻給自己。

對於一個滿足於過簡單生活的人,生命的疆域是更加寬闊的。

許多東西,我們之所以覺得必需,只是因為我們已經擁有它們。

當我們清理自己的居室時,我們會覺得每一樣東西都有用處,都捨不得扔掉。

可是,倘若我們必須搬到一個小屋去住,只允許保留很少的東西,我們就會判斷出什麼東西是自己真正需要的。了。

那麼,我們即使有一座大房子,又何妨用只有一間小屋的標準來限定必需的物品,從而為美化居室留出更多的自由空間?

許多事情,我們之所以認為必須做,只是因為我們已經把它們列入了日程。

如果讓我們憑空從其中刪除某一些,我們會難做取捨。

可是,倘若我們知道自己已經來日不多,只能做成一件事情,我們就會判斷出什麼事情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了。

那麼,我們即使還能活很久,又何妨用來日不多的標準來限定必做的事情,從而為享受生活留出更多的自由時間?

在人的生活中,有一些東西是可有可無的,有了也許增色,沒有也無損本質,有一些東西則是不可缺的,缺了就不復是生活。

什麼東西不可缺,誰説都不算數,生養人類的大自然是唯一的權威。

自然規定了生命離不開陽光和土地,規定了人類必須耕耘和繁衍。

最基本的生活內容原是最平凡的,但正是它們構成了人類生活的永恆核心。

周國平散文精選【1】真性情 篇七

我的人生觀若要用一句話概括,就是真性情。

我從來不把成功看作人生的主要目標,覺得只有活出真性情才是沒有虛度了人生。

所謂真性情,一面是對個性和內在精神價值的看重,另一面是對外在功利的看輕。

一個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時,看重的是它們在自己生活中的意義,而不是它們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實際利益,這樣一種生活態度就是真性情。

一個人活在世上,必須有自己真正愛好的事情,才會活得有意思。

這愛好完全是出於他的真性情的,而不是為了某種外在的利益,例如為了金錢、名聲之類。

他喜歡做這件事情,只是因為他覺得事情本身非常美好,他被事情的美好所吸引。

這就好像一個園丁,他僅僅因為喜歡而開闢了一塊自己的園地,他在其中培育了許多美麗的花木,為它們傾注了自己的心血。

當他在自己的園地上耕作時,他心裏非常踏實。

無論他走到哪裏,他也都會牽掛着那些花木,如同母親牽掛着自己的孩子。

這樣一個人,他一定會活得很充實的。

相反,一個人如果沒有自己的園地,不管他當多大的官,做多大的買賣,他本質上始終是空虛的。

這樣的人一旦丟了官,破了產,他的空虛就暴露無遺了,會惶惶然不可終日,發現自己在世界上無事可做,也沒有人需要他,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在我看來,所謂成功是指把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做好,其前提是首先要有自己真正的愛好,即自己的真性情,舍此便只是名利場上的生意經。

而幸福則主要是一種內心體驗,是心靈對於生命意義的強烈感受,因而也是以心靈的感受力為前提的。

所以,比成功和幸福都更重要的是,一個人必須有一個真實的自我 ,一顆飽滿的靈魂,它決定了一個人爭取成功和體驗幸福的能力。

人做事情,或是出於利益,或是出於性情。

出於利益做的事情,當然就不必太在乎是否愉快。

我常常看見名利場上的健將一面叫苦不迭,一面依然奮鬥不止,對此我完全能夠理解。

我並不認為他們的叫苦是假,因為我知道利益是一種強制力量,而就他們所做的事情的性質來説,利益的確比愉快更加重要。

相反,凡是出於性情做的事情,亦即僅僅為了滿足心靈而做的事情,愉快就都是基本的標準。

屬於此列的不僅有讀書,還包括寫作、藝術創作、藝術欣賞、交友、戀愛、行善等等,簡言之,一切精神活動。

如果在做這些事情時不感到愉快,我們就必須懷疑是否有利益的強制在其中起着作用,使它們由性情生活蜕變成了功利行為。

“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

”中國人的人生哲學總是圍繞着義利二字打轉。

可是,假如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呢?

我相信,在義和利之外,還有別樣的人生態度。

在君子和小人之外,還有別樣的人格。

套孔於的句式,不妨説:“至人喻以情。”

義和利,貌似相反,實則相通。

“義”要求人獻身抽象的社會實體,“利”驅使人投身世俗的物質利益,兩者都無視人的心靈生活,遮蔽了人的真正的“自我”。

“義”教人奉獻,“利”誘人佔有,前者把人生變成一次義務的履行,後者把人生變成一場權利的爭奪,殊不知人生的真價值是超乎義務和權利之外的。

義和利都脱不開計較,所以,無論義師討伐叛臣,還是利慾支配眾生,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是緊張。

如果説“義”代表一種倫理的人生態度,“利”代表一種功利的人生態度,那麼,我所説的“情”便代表一種審美的人生態度。

它主張率性而行,適情而止,每個人都保持自己的真性情。

你不是你所信奉的教義,也不是你所佔有的物品,你之為你僅在於你的真實“自我”。

生命的意義不在奉獻或佔有,而在創造,創造就是人的真性情的積極展開,是人在實現其本質力量時所獲得的情感上的滿足。

你説,得活出個樣兒來。

我説,得活出個味兒來。

名聲地位是衣裳,不妨弄件穿穿。

可是,對人對己都不要衣帽取人。

衣裳換來換去,我還是我。

脱盡衣裳,男人和女人更本色。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報酬都在眼前。

愛情的報酬就是相愛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締結良緣。

創作的報酬就是創作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名揚四海。

如果事情本身不能給人以陶醉和滿足,就不足以稱為美好。

我的確感到,讀書、寫作以及享受愛情、親情和友情是天下最快樂的事情。

“定力”不是修煉出來的,它直接來自所做的事情對你的吸引力。

人生有兩大幸運,一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另一是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所以,也可以説,我的“定力”來自我的幸運。

此生此世,當不當思想家或散文家,寫不寫得出漂亮文章,真是不重要。

我唯願保持住一份生命的本色,一份能夠安靜聆聽別的生命也使別的生命願意安靜聆聽的純真,此中的快樂遠非浮華功名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