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的语调 暌违的小店——读《南货店》有感

【概述】

呢喃的语调 暌违的小店——读《南货店》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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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读小说就是看语言。语言,关键要看调性。没有了千变万化的调性,也就没有了千姿百态的小说。从调性里,可以窥见作者的文学追求和审美品位。从语言的褶皱和罅隙中把握调性,可以获取最幽秘、最过瘾、最与作者共情的阅读快乐。

初读《南货店》第一节时,觉得这部作品蛮不像诞生在这个年月的,张忌也不像一位刚四十岁的作家,一种不疾不徐、逶迤不绝的市井气息、世俗韵致扑面而来。尤其不同凡响的是,小说流贯始终的叙述语调。用朱熹的话形容,不是“猛火煮”,而是“慢火温”。仿佛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风雪寒夜里可爱地咕嘟着、冒着泡儿,使人备感体肤渐暖、神思渐醺,非常舒服。

李渔言称“浅处见才”。张忌从简约轻装启程,悄然抵达丰润。这“很汪曾祺”,真是久违了。

一段布匹不翼而飞的故事,搁在别人嘴里,恐怕会当作招徕读者的绝佳噱头,添油加醋、故弄玄虚,讲成耸人听闻、悬念丛生的案情吧?这当然更符合眼下市场化的游戏规则——制造卖点,博人眼球,一开头就让你欲罢不能。但张忌并不迷恋于营造诡异离奇的氛围,只是放低身段、摆平心态、克制激情,慢条斯理地讲述,与常人惯用的华丽、哗然的腔调保持礼貌距离。于是,在这种绵柔的音色中,一家计划经济时代苦心经营的小小南货店,浮现在了我们眼前。店内三位“老商业”,各有各的从业绝活,各有各的难言之隐。为了生计奔波劳碌,伺机取巧支应急需,发挥专长弥合破绽,移花接木、瞒天过海,皆因为养家糊口实属不易。面对盘存盘出的纰漏,大家心知肚明,却都看透不说透,相互打掩护,给彼此留有余地,使出浑身解数平账,乃源于艰辛岁月里善良的人性光辉,还有见招拆招的谋生之道。小店上空,笼着一层和煦的雾霭,时有鸽鸣云游其间。在叙事中,张忌并没有倨傲地、武断地(或者用他本人的说法:“轻佻”)诱导读者作出道德裁决,而是平和敦厚地呈现那种世态、那种风习、那种人情、那种心领神会的默契。他借此启发我们在困境中体恤众生疾苦,于劫波中体悟平民智慧,从有惊无险、化险为夷的跌宕里触及以息相吹、生生不息的民间活力。那是永远谦逊、永远谨慎,同时永远倔强、永远向上。张忌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是个幸灾乐祸的人,不是个落井下石的人,不是个损人邀功的人,不是“唯恐天下不乱”。他修炼“万水千山来小坐”的心态,深谙“雨过河源隔座看”的道理,懂得“绿杨烟外晓寒轻”的美感。他着力将乱局稳住,将压痕抚平,减少措辞的振幅,减轻插嘴的声响。他邀请人物陆陆续续登场,由着各自脾气秉性去漂移滑行,将自己的命运辗转一瓣瓣剥开,不加整饬地袒露在读者眼前,本人却识趣地退避了。在作者身上,这是一种诚意、一种豁达,更是一种自信、一种明智、一种成熟。

张忌颇具汪氏遗韵,不事张扬,淡泊宁静,影影绰绰,精光内敛。《南货店》偏爱书写小物件、小日子、小纠结,蕴藏大气象、大变革、大悲欢,烘托出生活的质感和人性的韧劲。如果说,计划经济时代的故事本就沾染些陈旧色彩、历史尘埃,天然适合此类语调;那么,张忌对这种调性的持守和光大,便尤为惊艳地体现在小说后半部分。情节进入了市场经济时代,机遇来了、诱惑也来了;灵感有了,心眼儿也有了;路子多了、失足也多了;英雄辈出,荒诞也辈出。多方利益角逐博弈,传统受到撼动,伦常受到挑战,人心受到考验。从此再没有了稳赚不赔的买卖,再没有了颠扑不破的防线。守规矩和作变通之间劈面遭逢、屡屡较量,商场、官场、情场全成了烽烟滚滚的沙场,翻手云雨、方生方死的剧变天天上演。这是一个藻荇交横、汪洋恣肆的年代,照说写得刀光剑影、惊心动魄总该不成问题,但张忌还是笃定地选择了“软着陆”。他宽厚地将一切和盘托出,交由读者自行审视与思辨。倒不是打太极、当和事佬,而是不要锋芒毕露,不要咄咄逼人,不要动辄跳脚痛骂,不要太嘚瑟,不要只顾抖机灵,不要太横。要看看再说,要让人物自己说,要在文字之外说,要让大伙儿都能说。《菜根谭》曰:“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张忌把回忆在光阴流转中慢煨,熬呀熬,端出一锅“恰好”的糯米粥。

整部《南货店》,少见泾渭分明的褒贬,也绝无大张旗鼓的渲染,即便如秋林所感慨的“一个人一个人地认识,又一个人一个人地离开”的纷繁(张忌曾立下在《南货店》中写够一百个人物的雄心),也不过化作那波澜不兴的一缕冲淡。张忌像个低调务实的老匠人,一锤一锤敲出火花,一针一针缝制图景,精心打造了这家南货店。大明、米粒、老倌相依为命,卫国的沉沦与成熟,齐清风奔赴刑场去见齐海生,春华遇人不淑,章耕耘悔恨投井,鲍主任和龚知秋解冤释结……这些情节本都可以大作一番文章、大搞一串排场,大掀一堂阵势,大炸一地爆点,但张忌均施以浅墨。也许许主任的几次宦海沉浮和终于判若两人,是小说中最为狞厉的时代镜像吧,但他也若遮若现。就这么地,张忌“遗憾地”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出风头”的机会。他甘于伫立幕后,旁观变故,用一副善面取代了强势介入,用一双绵掌化解掉坚硬棱角,用一颗慈悲之心无偿地拥抱辛酸、伤痛、彷徨、诀别,甚至扭曲。

《南货店》的成功,不禁使我想到前几年《繁花》横空出世,很让长年默默无闻的金宇澄火了一把,冥冥昭示着某种昨日文风的复归。同样是描叙凡人小事,写生家常风流,那般沉心静气,那般真挚和缓,那般悠然自得,那般走走停停瞧瞧,捎带着淡淡的温婉、淡淡的落寞、淡淡的惆怅、淡淡的慰藉、淡淡的眷恋,委实教人割舍不下。好像一只玉镯裹了华滋的包浆,好像黑白相册里的页页旧影,好像午后斜阳脉脉投入黄花梨的窗棂,好像老作坊古法榨出的芝麻香油,好像镶嵌着螺钿的妆奁散发阵阵清芬,好像带着橘黄色光晕的蜡烛不远不近地燃着。这大概跟躁竞的当下格格不入,毕竟确有不少人选择文化快餐。他们一顿胡吃海塞,辛辣、脂肪与五颜六色的添加剂搅拌下肚,乐此不疲地腌渍精神快感,毫无节度地填饱猎奇欲望,然后抹嘴拍屁股走人。张忌可不赶这个时髦儿。他保持着艺术上的独立和纯洁、耐心和长情、清醒和远见,有时候甚至表现为某种孤绝。他一旦入了这个“定”,就不愿再出来了。张忌倾心于娓娓道来,烹饪着小灶小炊,记录着烟火漫卷。他款待读者细嚼俗世食粮,咂摸个中滋味,消化隽永情怀,反刍今宵梦回,沉潜入极美妙的境界,全部身心安顿在熨帖的栖息地。

不动声色间纵谈白云苍狗,轻逸闲笔下勾勒世相百态,吐纳阴晴而从容不迫,历览沧桑而不忘初心。这,就是那爿守望灵魂、邂逅岁月的南货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