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赋》解读

《赤壁赋》解读

《赤壁赋》解读

“壬成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这一句点明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七月既望",“望”是农历每月十五;“既望"是农历每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七月正是酷暑,明月朗照,既可借江上清风以消暑,也可藉好友做赏心乐事以度良辰美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清风”,比起“轻风”来,风行水上,多了一份水的纯净、清爽,且这风还是徐徐而来,轻柔缓慢。“水波不兴”,有没有水波?有,但是因为清风,水波没有兴起,可是你看一个“不”字,写得水波似乎具有人的情态,不愿意兴起。苏轼似乎很喜欢描写这种水波不兴的景象,并用“靴纹”和“穀纹”来形容,“微风万顷靴纹细,断霞半空鱼尾赤”“夜阑香风静觳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这里的“清风”和“水波”,似乎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一个自顾“徐来”,一个宁可“安静”。这江水就好比是苏子自己了,纵使你政坛兴风作浪,我自有我的宁静天地;纵使这政坛使得我起伏不定,我也自有我的心静如水。

“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窃窕之章。”这是文人聚会的雅兴与雅趣:有酒,有诗,有志同道合或是情趣相投的好友相邀相和,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有兴致的呢?无论是金谷园还是兰亭,无论是滕王阁还是醉翁亭,历来的文人墨客大多是在诗酒雅集中获得一份生命的欢愉。《诗经.陈风.月出》有诗句:“月出较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苏子似乎在呼唤着月亮,而月亮也似乎听到了苏子的明月之诗,“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这两句点明了时间的推移。苏轼笔下的月亮在“徘徊”。“徘徊”,就是无目的地来回地走。那么,东升之月,何以“徘徊”?想一想,诗人仰面于漂荡的小舟之上,其视线定是摇曳的,是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的,因为自己是摇晃不定的,所以眼中所见之景也可能如此吧,因此用了“徘徊”一词。这里月和人,你躲着我,我躲着你,却又似乎你偷看我,我偷看你,是彼此地相互打量,长久地凝视还是惊鸿一瞥?此时此地,人月两相望,月就被人格化了,该是何等的可爱!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韦应物写“野渡无人舟自横”,一个“横”字,充满了野趣的自由和洒脱,是个体的自在;而“白露横江”的“横”是整体的,白露似的水汽,轻盈地飘散游走,却又似乎没有动,“横”也意味着充盈充满,写尽了江上水雾的迷茫和低沉。“水光接天”,一个“接”字,就有了水天一体的感觉。想一想,水雾之上是天,天月照得水雾泛着白光,与月色如水的天色相应和,于是就有一种“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横”和“接”字历来为人所称道,可是,在我看来,这个“白”字也用得恰到好处。古人说“露从今夜白”,当然是白露,可是要不是方才的“月出于东山之上”,那么,这茫茫水雾在夜色之中又何以“横江”?所以于茫茫夜色之中得以察觉露的颜色,才更能显示出月光的皎洁,也就难怪乎“水光接天”了。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江面泛舟,让人有一种笑傲江湖的酒脱和不羁。一个“纵”字,随你所愿,自在游走,真是透彻的浪漫与随性。“凌万顷之茫然”中的“之”,标志着该句是倒装结构,理应为“凌茫然之万顷”。“凌”,可以是“凌波微步”,可以是“凌空而起”;可以于水上而漂,可以在空中而飞,有点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高远和空旷,亦让我们感受到那种超然的情态。“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冯虚御风”“羽化登仙”,这是道者的状态,是仙人的方式,也是诗人的理想。之前空灵的环境和心境,正切合这里的“浩浩乎”“飘飘乎”。我们再看冯虚御风是,遗世独立是;不知其所止是,羽化而登仙是,真是丝丝人扣。

著名作家巴金说“《赤壁赋》给人以潇洒神奇,出尘绝俗的纯净的美感”。单看第一段,苏子泛舟,其上皓月千里,临下碧水静流,如烟似雾的月光笼罩江面,徐徐清风拂过,所乘扁舟直如一片苇叶,任水而流,随意东西,梦境也?现实也?“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仿佛就将远离尘世,飘然人仙境。起笔景象澄澈,情感朦胧如梦,蕴含着一种深沉隽永的诗意,人在山水风月之中徜徉,也在诗意之中行走。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此情此景,不仅要喝得畅快,也要歌得畅快,于是饮酒唱歌。苏东坡如果生在今天,估计是麦霸,你看他连遇着大雨还说“何妨吟啸且徐行”。“吟啸”,一定是大呼大笑,大歌大唱,大吟大诵。今夜,月升高了,酒也喝好了,兴致就涨起来了,那就得唱;没有乐器的伴奏,那就“扣舷而歌之”。唱的是什么呢?“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击”,拍打,划过;“空明”,月光下的清波;“流光”乃是江面上闪烁荡漾的月光。桂棹兰浆划破月光下平静的江面,船在月光浮动的水面上逆流而上,“渺渺兮予怀”,渺渺是幽怨的样子,可以想象诗人临船而立,清风过处,思绪飘飞,内心深处的秘密在一点一点地强化,原来内心之中有所想念:“望美人兮天一方。”第一段中“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写出了《诗经》中的“美人”,而此处“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可能不再仅仅是《诗经》中的美人,而是继承了屈原“香草美人”的寄托,代指理想的追求,一种政治的感慨。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即使内心再豁达,在面对宇宙之大、江水之阔的时候,也不可避免产生悲己之意,身在何处之感。古人说“学而优则仕”,政治理想还未实践,所以“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知音何在?“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身处江湖的现实让人顿生抑郁愁闷。这乐中似乎就有了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长江的大气、饮酒吟诗的快感、豁达的情景,似乎都在为此处的悲情做着铺垫。

那我们看到此为止,作者的情感发生了一些变化,由开始的乐到此处有了悲的前兆。

“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连续四个比喻,把洞箫的幽怨悲凉表现得淋漓尽致。吟诗和吹箫的描写,使“泛舟”之乐向悲凉之情过渡。其箫声越是能“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离苏子的心境就越是远得十万八千里,甚或是背道而驰。苏子的唱词里有失意,但没有哀怨;有不甘,但没有眼泪。这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不是一个层次,难怪惹得苏子满心“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日:“何为其然也?”“愀然”,忧愁的样子;“正襟”,整理衣服;“危坐”,端坐。之前饮酒欢歌飘飘欲仙的氛围一下子变成了正襟危坐,内心充满疑惑不解:客人因何而悲?

因眼前之月想到曹操也是在一个月圆之夜横槊赋诗,而且苏轼此刻在何处游玩?赤壁。尽管据后人考证,当年他们所游之赤壁,并非赤壁之战的真正战场,但这种误会,对于文人来说,只是个“美丽的错误”,此处客人想到曹操正是理所当然,合情合景。曹操乃盖世英雄,可是这样的人物又能如何?到底还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所谓“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再伟大的人物,再伟大的功业,到头来不都是“灰飞烟灭”吗?更何况你我一介凡夫?对于历史的长河,对于浩浩荡荡不舍昼夜流逝的江河,又能怎样呢?

既然曹操都逃不掉失败的命运,我辈也就只能“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泛舟痛饮了。“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人生不过百年,如匆匆过客;“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在比对中显出人生的短暂和人的渺小。“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理想和现实相去甚远,也只能将其托寄在悲凉的秋风中。面对客人的消极人生观,苏轼又是如何宽慰对方的呢?

我们说“明夜”之月不同于“今夜”之月,月的寿命几何?此刻之水不同于方才之水,水的寿命几何?这是生命的无量变化,无限运动,无穷变化。可是天地却也是永恒的。冬去春来,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寒来暑往,长江还是那条长江。所以,当我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的时候,人生便可与天地同寿。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却很少有人能够做到“自其不变者而观之”。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者有之;跳不出生活的圈子,“只缘身在此山中”者有之;患得患失,汲汲于富贵又戚戚于贫贱的人,更是屡见不鲜。怎样才能做到“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呢?就是你要懂得丢掉一些东西,舍弃一些东西,放空心灵,正所谓“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所以说“短暂”和“永恒”其实是可以相互转化的,取决于我们按照什么样的标准去衡量。

人生在世,总该是有所求的,不可能从头至脚、从里至外、从始至终都空空如也。苏子说“物各有主”,不是不求,而是取之有道,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所以“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那么,无主的东西是什么?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它们可以“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而且“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并且,此乃“吾与子之所共食”。

大自然是无穷的宝藏,可以作为人们的精神寄托,苏轼认为人对自然万物,该取的就取,不该取的就不取;不必因个体生命的“须臾”,就羡慕大自然的“无穷”,而要使自然万物为“吾生”所用,从中获得生命的乐趣。